小說王耽美小說網

☆、終局

關燈
☆、終局

一室幽暗,夜闌猶剪燈花弄。

雲荒持書閱了許久。他披了件外袍,松松垮垮,夜深尤覺微寒。大約十餘天的功夫,他瘦了許多,先前圍著的腰帶寬出數寸。他夜夜陪我久坐,明明雙目澀得發紅,卻只是揉了揉眼楮,蹙著眉繼續將書翻過一頁。

我伏在桌上,呼吸平穩綿延。他以為我累得睡去,遂褪了外袍,覆在我的身上。他不願吵醒我,只因這些天,我難得入睡。他亦是疲乏不堪。

那天他孤身翦滅妖軍數十萬,幾乎將一身靈力耗竭。若非容澈找到他叫他停下,他就和我一道同妖邪同歸於盡了。我覺得沒什麽不好。終歸我們是一家人,包子早走了一步,他還那麽小,那條路他走不穩,理應是要由我們攙著的。

可雲荒是個理智的人,他停了下來,將沈夜的頭顱砍下,扔在玖瀾的議事殿之前。鹿野之戰,九州勝了,卻也傷亡慘重。玉清一方更是潰不成軍。濃重的悲哀彌漫在九州大陸。我覺得他們矯情。這一場仗,與他們有什麽關系?從始至終,參與其中的,不是只有我的家人嗎?

包子的身體被放幹了血。原本就那麽小小的身子,如今薄得如紙一般,捧在手裏被風曳得亂轉。我的胸膛悶得厲害,悶得快要炸裂,卻偏偏沒有炸裂。我覺得難受,便用匕首紮進胸口,看著鮮血汩汩流出,果然好受了很多!

容澈手忙腳亂地給我處理傷口。觸及鮮血,手上的皮肉腐蝕消散,與舊時一樣。我一把握住他的手,左看右看,撕心裂肺地哭出來!

這就是沈夜要的東西,她的目標本來是我。

雲荒將包子葬在屋後的竹林裏,與盈袖一道。盈袖向來善於照顧人,且對包子是真心地疼愛,我很放心。而至於猞猁……

我這一生,最不該心軟的一次,便是叫姓陳的人家饒猞猁一命。他先時的確單純無辜,只不過在初乾谷的第二次相遇,他便是受著沈夜的差遣而來了。鹿野一戰,青莽死的時候,亦是他看準了時機,叫我親眼目睹雲荒殺了青莽的場景。我向來不將能力淺薄的妖邪放在眼裏,於今卻是被他算計著一步一步落到這個田地,不得不說是個沈痛的諷刺。

我將猞猁放幹血,剝了皮,掛在樹枝上任由野鳥叼食。

可即便是這樣,又有什麽用呢?包子不會再回來了。他的寒玉梨花小床空著,冰冰冷冷。我有時候長久地望著,耳畔忽然傳來綿長的呼吸。血湧上喉嚨,欣喜若狂地探身一看,卻不過是風吹過窗牖罷了。

我想,包子這一生,最大的不幸便是有我這個娘親。就如藍棠,有我這樣的主人,就被一把火燒得灰飛煙滅,連單純做一株海棠樹都是奢望。再如暢、師父、娘親、爹爹,還有……青莽。和我相交的人,結局似乎都是慘不忍睹。

維序亦是。他本來是那樣至高無上的一尊神,為保護九州而被我撕裂了魂魄。後來化作雲荒,清逸出塵,美若雲間月華,只為除掉妖狐而來。亦被我一步一步拉下神壇,落得個萬人唾棄的下場。他本無情無欲,自不受紅塵苦擾。而今的心碎痛苦,悲痛欲絕,沒有一樣不是我帶給他的。

想來想去,我才是這個世間最大的不幸之源。

我嘆息一聲。雲荒聽見了,趨步到我身旁,傾身問道︰“雲深,你醒著嗎?”

我褪下外袍,坐起身子道︰“我醒著。”

他撫著我的發。“睡不著嗎?”

我搖了搖頭,伸手環住他的腰,輕輕地偎在他的身上。“雲荒,我心裏難受。”

他悶聲道︰“我知道。”

我靠在他身上抽泣,眼淚簌簌落下。漸漸地,哭出聲來。漸漸地,轉為放聲大哭。他什麽也不說,只是將手放在我的肩上,那是所有的安慰。

不知過了多久,我哭得昏昏沈沈,抽噎著,沒有一絲力氣。他抱著我回房,小心地用毛巾替我拭凈面頰,隨後蓋上被子,道︰“好好睡吧。”

我拉住他的衣袖。“你別走。”

他柔聲道︰“我不走,我在外面候著。”

我坐起身,徑直地凝望著他。“雲荒,你留在這裏,和我一道。”

他怔了怔,隨即溫和地應道︰“好。”這便褪了外衣,入得床來。

他方一躺下,我翻過身,居高臨下地望著他。他頗是詫異,一雙眼眸明潤如玉,深邃地看著我。

我看了一會兒,覆又抽泣起來。“我好想包子!好想!”

他伸手攬過我,埋在他的胸膛裏。

他的衣領被淚水濡濕,他卻渾然不覺。我將他的衣領打開,如玉的肌膚上濕了一塊,我替他拭幹。可又覺得不夠,便將他的衣衫一褪再褪,直到他驚惶叫道︰“雲深!”

我仰頭望進他的眼眸深處。“雲荒,我想要你。”

他便那樣滯在那裏。

我委屈道︰“雲荒,你還是不喜歡我嗎?”

他終於回過神,坐起身,將我緊緊地擁進懷裏。“喜歡……我怎麽會不喜歡……”他低頭,吻著我的額發,含糊地問道︰“雲深,你會後悔嗎?”

我不由笑了一聲。“為什麽會後悔?是我主動找上的你。”

“好……”他的整個身子都在顫抖。放開我,頓了頓,似乎是在思索著該怎麽做。我向前徹底地剝下他的衣服,指點道︰“瞧,先要這樣。”

他的呼吸灼熱而急促,小心翼翼地湊近我。“我知道,我記得的……”

雲荒仍舊在沈睡。他不知道我的靈力已經恢覆,入睡之前,我給他施了咒。

我不曉得為什麽告別之前還要這樣放縱一回。或許是舍不得。終歸他是青莽,是雲荒,是我生命中最為重要的兩個人。我換了身新衣裳,仔細地綰了發髻。我想,要去見包子,總是要穿得好看些。

遠山如黛,覆著朦朧的煙嵐。山邊的雲翳鋪了一層又一層,厚重得很,遮住了冉冉升起的朝陽。而雲翳的間隙又露著一縷一縷的金絲,在絕望當中,予人以希望。

我緩緩地吸入一口氣。攜著花木露水的芬芳,沁人心脾。

往後,九州的每一個早晨都會如此安謐。

往後,無憂山谷的花開花謝,再不會有人叨擾。

往後,容澈再不必費心照顧一個他根本不必照顧的人。

往後,雲荒的晨曦與夕照,會有另一個人與他分享。

天色尚早。大家都沈浸在睡夢當中,這樣很好。我不善於跟人道別,說不來祝福的言辭,也斂不住自身的情緒。而倘若是有人要阻止我去做什麽,屆時我又將會在出不出手之間苦惱半天。倒不如像現在這樣,他們一覺醒來,該發生的都發生了。由不得他們。

只是我擔心自己會傷到他們。以雲荒的能力自是護得了他們周全,可惜我讓他睡著了。我只能祈求他們並沒有那麽好事,非要出門看個究竟。

玉清山,在青州。只消一個瞬身,我便立在了玉清山的山巔。俯瞰九州大陸,莽莽蒼蒼,川澤迂回,重巒疊嶂。潰敗的妖軍蟄伏在玉清山上,而九州之中,不甘為沈夜效力的妖邪亦是蟄伏在每一個未知的角落。

我看了一會兒,覺得時間差不多,便幻出了九尾的真身。

九尾蹲坐於玉清之巔,九條尾巴覆於各州天穹。陰雲蔽日,戾氣灼人。妖狐曳尾,九州之海波濤肆虐,九州之土山崩地裂。

我不是來破壞九州的,所以我只想速戰速決。

九尾一旦現身,九州仙者、玉清妖邪紛紛踏門而出。他們或是要毀滅它,或是要仔細地一窺究竟。膽小的躲進家裏,而這樣的人,多半不足為患。我耐心地等候著,等他們一個一個出來。出來得差不多了,我便炸裂自己的身體,讓一身的血液來蕩清這不應該存在於九州的兩方。

我漫不經心地垂頭去看,看見都邑王宮之中,玖瀾驚惶地仰著頭;看見溫帛護著豐汐緋,生怕她受到一點點的傷害;看見無憂山谷當中,容澈抓著聲嘶力竭的晴炎,不讓他飛到我身旁。晴炎真傻!他是我的業火化成,可他抵不住妖狐的戾氣。若是靠近,便唯有一死。可我又想到,倘若我死了,晴炎也必定是要死的,他註定要無辜送命。我覺得對不起他,可是沒有辦法呀!我想他這麽喜歡我,應當是願意陪著我的。

我暗自笑了笑,擡起眸,看見一襲白衫淩虛而立。晨風當中,那襲衣衫舞得甚是淩亂。

“雲深。”他的嗓音啞得幾乎發不出聲。

我驚慌失措!他明明中了我的咒!

他虛弱地笑了。“雲深,我了解你。你不會那樣輕易地原諒我。”

我垂著頭飲泣。興許九尾的面容太過可怕,分明是悲哀無力的飲泣,九州的仙者卻駭的連退三裏,一個個東倒西歪地四處逃命。而玉清的妖邪,以為我是要對九州出手,興高采烈地紛紛麇集到我的身旁。

雲荒低頭看了一圈,懇求道︰“雲深,跟我回去。我會為域兒報仇的,我會好好照顧你。我會勸服九州,會蕩清玉清。你隨我回去,好不好?”

我搖了搖頭。灼熱的氣息自利齒之間溢出,灼傷了他的衣袍。我覺得悲哀!我分明沒有惡意,卻總是傷到人!難怪……難怪他們總是要我死。我這樣的人,確實不該留在世上。我不開心,世人也不開心。何必呢?

“雲深!我求你,你跟我走,我會解決一切事情!你信我!信我好不好?!”

我不是不信你,我只是,不信我自己。

我擡起狐爪,小心地將他拂開。他不曾料到我會動手,沒有時間抵抗,便被拂到了千裏之外。我道一聲︰“雲荒,再見。”

說完又覺得可笑。雲荒又不是狐,他哪聽得懂狐語?

我蘊集靈力,令其在體內混亂流轉。身體越來越脹,越來越脹。

雲荒撕心裂肺地撲過來。

來不及了。

天地乍然昏暗。

傾盆大雨,瘋狂地落下。

九州的凡人們,伸手接住一粒豆大的雨。雨水的顏色是鮮紅的,有些腥,有些溫熱,除此之外再無異致。他們覺得奇怪,這條九尾費盡心機蹲在玉清山山巔候了那麽半天,就是為了下一場臭烘烘的血雨嗎?而對仙者與妖邪來說,這是一場滅頂之災。

血雨下了一天一夜。

雨止。

作者有話要說︰

本站無廣告,永久域名(danmei.twking.cc)